三十六陂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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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养老日常——番外二

*琥珀宫组的故事(沙俄熊×普鲁士黑鹰)

*会有一部分关于条顿的回忆

*有部分性转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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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16年,沙俄熊见到了那件传说中举世无双的珍宝。

       闪亮的金银、璀璨的宝石与半透明的琥珀以一种极其奢靡的华美勾勒成一座宫殿,单在外面望着,也仿佛是来到了人们脑海中描绘的天堂。

       那个面容还余着几分没褪完的稚嫩的意识体站在宫殿前,乌黑的翅膀妥帖地收在背后,鸦色的睫毛和眼睑一起垂下去,微微合了腰极得体道:“国王有要事与陛下相商,特遣我来迎阁下。”

       他冷静沉稳,沙俄熊话也极少,对着外人更是格外冷漠,只淡淡嗯了一声,让他引着进了门。

       殿内更是他不曾见过的奢华,阳光浅浅地落在琥珀的外层,折射出细碎的光,再柔软地缀成一片柔软的光,一片一片连成浅金色的海。

       普鲁士的意识体转过身来,稍倾了上身向他伸手,睫毛抬起,露出快要和殿内浅金色融为一色的瞳:“不知阁下可否赏脸与我在这琥珀宫中一舞,以表达我与国王的无限诚意。”

       他眼睛的琥珀色比这座琥珀宫要闪亮得多。

       沙俄熊伸出手,却反而将他的手握在手里,灌满漠然的眼睛里破开一点兴味,薰衣草色的虹膜上映了他的半张面孔:“荣幸之至。”

       普鲁士黑鹰。

       他记下了这个国家。

       两位意识体的会面相当愉快,两位国王的会面也相当愉快,两个国家间的联系迅速建立起来。

       然而他的发展远比普黑鹰料想的要更快,短短五年,他就摇身一变,从沙皇俄国变成俄罗斯帝国。

       “恭喜。”他抬了抬端着的酒杯,对站在沙俄熊露出一个绝对真诚得体的笑。

       他头上换了样式的皇冠在烛火下闪烁着新生的光,反倒衬得他眼里的冷漠更加明显:“这是陛下的夙愿,你若真想恭喜应当直接去找他。”

       “如果我是国王,我自然会先去恭喜他。”普黑鹰转了转琥珀色的瞳,脸上看不出任何不虞,“但很可惜我们是同类,这句恭喜我只能交到你这里。”

       沙俄熊忽然靠近了一步,手里的酒杯在他端着的杯上轻轻一碰,在“叮”的清脆声音里低了声音:“在野心这方面,你我确实是同类。”

       他微微弯起嘴角,眼睛里有浅浅的笑意流转:“您这话可真是折煞我了,以后我们怕是有许多事要倚仗您与陛下。”

       沙俄熊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浅啜了一口醇厚的酒液,淡淡道:“舞会上人多得心烦,要出去走走吗?”

       普黑鹰把杯里的酒饮尽,黑色的耳羽抖了一下:“好啊,正巧我也想欣赏一下圣彼得堡的夜色。”

       宫殿外的月亮正遇上云彩弥漫的夜晚,稍稍凸出来的肚子被薄薄地遮掩着,漏出来的几缕浅白的月光吝啬地落在枝桠上。静悄悄的,连平日里活泼的夜莺都不叫。

       从舞会里逃出来的意识体走在被月光反射出浓绿色的草地上,黑色的翅膀和金色的围巾被风吹起来,羽毛和布料一起顺着它的方向飘动。

       “今日的夜色并不算好。”走上一处小丘后,沙俄熊在前面停下,右手扶上几乎时刻挂在腰上的剑的剑柄,转过身来看向一直安静跟在后面、专心欣赏着沿途风景的普黑鹰,薰衣草色的眸子逆着光隐没在黑暗里,“不如我挑个好天气写信邀你来。”

       他抬起头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落入从他肩膀上擦过去的冷色的月光,被浸泡得更加清冷:“好天气可遇不可求,等我收到你的信赶过来,只怕那好天气早就过去了。”

       他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得他在一瞬间的沉默后语气平平道:“别处也有别样的风景,等你把它们看完倒可以过来,也许会碰上好天气。”

       他嘴角稍稍抬起来几分,眸里清冷的月光更盛,裹着尖刺绵软地试探:“我要是真过来,不会也掉进湖里吧。”

       沙俄熊没有立即回答,踩着被踩倒的软绵绵的杂草向着他走下来,薰衣草色的眼睛也一点点清晰起来。他从被风雪覆着的表面往进望,在底下看见的依然是裹挟着细碎的野心碎片的风雪。

       “那要看你能不能意识到你父亲走错了哪一步。”

       他们那里的意识体,身上带着那片土地上的荒芜与坚韧,即使死去也压不断。

       这是作为意外的父亲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在与他寥寥无几的相处时光中,曾给他讲过自己在一片冰雪中的落败,提及最多的就是他记忆里的掺了灰的青紫色眼睛,折射出冰面与太阳的亮光,化成淬了不屈的尖锐利刃划破他空白的过往余生。

       他有时会想是不是父亲那时被冰雪晃了眼,其实那备受欺凌的意识体被没有过那样的眼神。就如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意识体,一双薰衣草色的瞳是极漂亮,但里面几乎只有冷漠,就连他亲口承认的野心,他也只有努力地去分辨,才能从那里面找出一点点踪迹来。

       或许他这样的才是俄罗斯合格的意识体,与这片土地一样凛冽无情。

       普黑鹰一点点弯起眼尾来,向来被冷静占据的眼底在夜色的遮掩下涌出一丝疯狂:“阁下尽可拭目以待。”

       沙俄熊微微眯起眼睛,似乎被他勾起了兴趣:“你周围可不是善茬,当心站起来得太快被盯上。”

       “或许你到时候会帮我呢?”

       月亮被云彻底遮住,两个意识体的神色都被夜色吞噬掉。


       普鲁士的国务逐渐繁重起来,普黑鹰的自由时间也随之逐渐减少,偶尔和沙俄熊见一次面,也只是坐在一起浅酌几杯,不想说话时便安静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和杯盏相撞的“叮叮”声。

        比起烟草,他其实不大爱喝酒,而沙俄熊喝酒时尤其讲究,镶着宝石的小巧酒樽一次也只有浅浅一点,看似一杯一杯下去,最后落到肚里的倒没有多少。也因此,他们十分可笑的没有喝醉过。

       保持清醒是他父亲教他的道理,他不需要醉。但眼前这个屹立于北方的冰雪大国被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残忍严实地包裹起来,反而让他很想看一看他喝醉是个什么样子,他又能从他嘴里得到什么。

       被条顿从血与火的洗礼中捧出来的意识体还太年轻,没有完全了解意识体存在的意义,更不知道他冷静分析后做的这个决定会把他自己推到一个什么样的境地里。毕竟分析一个人的准确性是建立在了解的前提之上。

       “今天来得早了些。”沙俄熊坐在桌边看着他用珍贵的美酒把杯添满,垂了翅膀般的睫毛接过酒杯,品茶一样慢慢地抿下去。

       “你家女皇陛下很不喜欢我,我也只能早些来,好早些走。”他看着他把酒喝下去,再自然地给他满上——然而他自己杯里的酒却似乎纹丝未动。

       “他们的事跟我们关系不大。”他的手指在宝石上划了几圈,“不过我听说你约了高卢见面?”

       “那只小猫咪想从我身上咬下块肉来,我当然得想办法拔他几颗牙。”他放下酒壶,表情和语气平静得完全听不出他腹背受敌的窘迫,“或者能从阁下身上揪下些什么来也不错。”

       “可惜你的敌人还有与高卢争斗了几百年的约翰。”沙俄熊对他倒的酒倒是来者不拒,只是冷着脸说出来的话格外伤人,“他们对对方的了解远超过他们自己对自己的了解,你一个人对付两个委实为难。当然,除非有奇迹发生。”

       “我知道阁下不信奇迹,但事情没结束前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更别说,现在还没开始呢。”

       沙俄熊抬了眼去看那只高傲地舒展着翅膀的黑鹰,晃了晃自己杯里还剩一半的酒,抬手与他轻轻碰了杯:“那么,祝你好运。”

       然而最先失去意识的是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的也是他。

       “您醒了?”一旁站着的女仆适时地递上柔软的湿布巾,“您感觉如何?需要早餐吗?”

       “不用了。”他接过布巾擦了把脸,让自己从宿醉中彻底清醒过来,“我去找他,他现在在哪儿?”

       “好的,请随我来。”她后退几步,弯腰打开门,引着他前往花园。

       “我怎么回来的?”从冬宫去花园有些路程,普黑鹰看着前面走着的年轻女仆,思忖了不到半秒,决定从她这里套话。

       “是祖国派人把您送回来的。”她微微低着头,回答得滴水不漏,“祖国不喜欢与他人有过多接触,还请您体谅。”

       这有什么好体谅的?他又不指望他亲自送他回来。

       “我记得他不是不喜欢那座花园吗?今天为何一早就去了那儿?”

       “抱歉,祖国的爱好并不是我们可以随意揣测的,您如果好奇可以直接去问祖国,祖国会告诉您的。”

       嘴严得厉害,难怪他能放心地丢一个小姑娘过来照看他。

       “到了。”她停下脚步,弯腰向右让出位置来,“祖国不允许我们这些闲人进入,只能请您自己过去了。”

       “嗯。”普黑鹰也不难为她,自己沿着铺着石子的小路走进去,果然看见了站在盛放的花丛前的沙俄熊。

      以及旁边站着的、曾与他有过一战的英国意识体。

       “有客人。”听到他的脚步声,约翰转过身来,看见是他,挑了挑眉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有些嘲讽地把眼睛略略转到沙俄熊身上:“既然是你私交不错的朋友,那我就不打扰了,有什么回冬宫细聊吧。”

       “外面有仆人,让他们带你回去,我就不送了。”沙俄熊也不同他客套,指明了去路后就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普黑鹰也把目光从那位与他相似的意识体身上挪开,走到他身边站定:“看来他们诚意满满,连约翰都亲自过来了。”

       “你讨厌他?”

       “算不上讨厌。”他诚实道,“不过是打了一架,多少会有些不愉快。”

       “那依你看,他与高卢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我怀疑约翰对他爱而不得,‘欧洲初恋’这个称呼所言不虚,等你见过他就明白了。”虽然有开玩笑的意味在,但他现在还记得那站在台阶下、长着一双漂亮的纯白翅膀的意识体。他偏了头望着自己这个临时盟友时,和他们都不一样的浅金色眸子折射了细碎的阳光,璀璨得像秋夜天空中密密层层的星子。

       就是也是个不爱笑的,他瞟一眼身边这个更胜一筹的冰山,补充道:“当然,如果你们有机会站在一起,会更赏心悦目。”

       他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无奈地右撤了一步转过半个身来面对着他:“你过来就为了看我?”

       “……不是。”虽然说他一直被意识体私下里戏称为“东欧美人”,但他还没为色所迷到那种程度,“昨天多有打扰,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不问问我你昨天喝醉了都做了些什么?”他半阖着眼,一脸冷漠地问出极其恶劣的话。

       普黑鹰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轻轻松松地接了招:“阁下既然提了,那我不顺便问问实在是不合情理。不知我昨日醉酒可有什么失礼之处?我会以个人名义赔偿。”

       同他这样冷静自律的性子说话虽然省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但委实是有些无趣。沙俄熊动了动按在剑柄上的手指,淡淡道:“你醉了以后乖得很,除了睡着以后叫不醒外没有任何失礼。”

       第一次被评价“乖”,他一时语塞,退开几步:“既然没有失礼之处,那么我们就战场上再见吧。”

       “不一定会在战场上见。”他挪开目光,按着剑的手略松了松,“至少不是现在。”

       普奥之间的战争号角很快吹响,而沙俄熊作为盟友却并没有太大的动作——毕竟认真来说,这场战争是他们一家子的互掐,他没必要把自己完全搅进去。

       至于他说的那位欧洲初恋,他没什么兴趣。

       但对于他们来说,战争才是常态,变的只有结盟的国家罢了。

       沙俄熊看着从敌对到盟友的高卢,推了盛着半透明红酒的高脚杯,语气比在约翰面前倒好了许多:“有胜算吗?”

       高卢撑了半张脸看着他,背后下垂的翅膀微微抖动着:“不出意外的话,七成胜算。”

       “太低。”

       “已经不低了,他们那位国王不好对付。”高卢打了个响指,立即有人从门外走进来,手上还拖着一个伤痕累累的间谍,“这些人也不是白养的。”

      沙俄熊抬眸冷冷看了他一眼,剑光一闪就已经刺穿他的喉咙。他随意地在衣袖上擦掉血迹收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弃子就没必要带过来了。”

       高卢挑了挑眉,竟罕见地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他挥手让人把尸体处理了,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我忽然有个想法——不如派你过去使美人计,兴许那黑鹰喜欢你,会乖乖投降呢。”

       他转了眸子看过去,眼底仍然看不出喜恶:“要真这样那还不如直接让你去找约翰,毕竟所有人都认为他对你爱而不得。”

       提到老对手的名字,高卢的笑很快收敛了,眨眼就又是平日里冷冷淡淡的模样:“上战场吗?”

       “当然。”他站起来,身上的装饰也跟着叮叮当当的响,“别忘了答应我的条件。”

       “自然。”


       沙俄熊的剑第二次出鞘就找对了肖想已久的目标。

       普黑鹰接下从层层灌木中刺出来的剑,虹膜的琥珀色被刀剑反射的光映上冷硬的白光。但他把睫毛轻轻一抖,就将它换作了然:“好久不见。这是第一次和你交手吧。”

       “确实。”沙俄熊掠后半步,横剑格挡住他转势劈过来的长刀,不咸不淡地回道。

       他握牢了刀柄,乌黑的翅膀猛然张开,风穿过羽毛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然而他立马看穿了他的意图,伸手抓住他的翅膀阻止他起飞,右手的剑在刀刃上转了半周,剑尖直指他脖颈上的动脉。普黑鹰也立即侧了身躲过去,刀顺势横过去,想要把他的脑袋砍下来,沙俄熊只能松开手里的翅膀躲开,刀刃险险地从他胸口划过,却也因为这个破绽被他抓住了握剑的手腕,要把他的兵器夺下来。

       一场远离主战场的单打独斗瞬间升级为另一处战场,刀剑相撞的铿然之声震得丛林里的活物纷纷逃散,鸟兽的叫声一时之间搅成一团乱麻似的噪音。等到稍稍安静下来,他们手里的武器都已经被对方夺下来,占了先机的沙俄熊持了不太趁手的刀向外一撇,削掉了普黑鹰左边的半截头发,也成功把他逼到了死路。

       “比我想象的能打。”他空着的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在粗糙的树干上,微微喘息着抛出这句评价,薰衣草色的眼睛在枝叶间的稀疏光影下有些亮。

       “不然岂不是会死在你手上?”他顺着他的力气靠在那里,眼底看不见半分气急败坏,“不过可惜,你只能图个有趣,我还真不会就因此死去。”

       “而我们之间并无仇怨,我也没必要非杀了你。”他拔了插进树干的刀,从他手里把自己的剑拿回来插进剑鞘,松开手退开几步,举起手里锋利的长刀看着他道:“留给我当纪念品如何?”

       “不如何。”他走过去,把刀从他手里夺过来,“你要真敢拿走,我只怕是会连夜飞到圣彼得堡砸烂你的窗户。”

       沙俄熊看着他收好了刀,把空了的右手背到身后靠在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上:“你怎么自己来这儿了?”

       “看那俩老冤家打架看得眼睛疼,出来躲躲。”普黑鹰抖了抖被他抓乱的羽毛,也挑了块石头坐下,“这次看见高卢了,感觉如何?”

       “不如何。”他冷着脸恶劣地学他的话,还恶趣味地补充了一句,“他让我去色诱你。”

       他这次是真的被空气呛到了,险些没维持住自己的表情:“然后呢?”

       “我觉得他去色诱约翰的成功率更高一些。”他以一种“关我屁事”的冷淡语气说出这等惊悚的话来,听得普黑鹰想笑:“高卢好歹是公认的美人儿,你就算不是盟友,说话也要注意风度啊。”

       他理直气壮地反问:“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

       确实没什么关系。他打量着眼前这位毫不逊色于高卢的北方大国,感叹道。毕竟他可以直接照镜子。

       这个话题聊死了,普黑鹰换了右腿搭上去,自然而然地换了内容:“什么时候回去?”

       “马上。”

       “需要我送吗?”

       “你是想被从天下打下来。”

       他笑起来,眼睛里却凉凉一层:“要是没打下来就是奇迹了。”

       他这句话其实只是玩笑,现在他明显落了下风,高卢这个在欧洲叱咤了几百年的老牌大国怎么可能就这样松开口子。

       但现实永远比故事更荒诞,彼得三世继位后立即倒戈,将四面树敌的普鲁士护了个严严实实。

       也许我应该去开发一个神父的副职。在自己两次玩笑都应验了后,普黑鹰看着依然面无表情站在旁边的沙俄熊,如是想道。

       十几年后,他再次以国家的名义踏入圣彼得堡,而今晚的天气也十分给面子,虽然看不见月亮,但挤挤挨挨的星星在晴朗的夜空中闪烁,夜莺们在不远处的林子里欢唱,悦耳的鸣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他如当初一般走在沙俄熊身后,眼睛盯着他飘动的围巾几分钟后,停住脚步问出自己的疑问:“这件事,你生气吗?”

       他转过身来,眼睛在浓重的夜色里依然闪着点点碎光:“生气什么?”

       “你们本来都快赢了。”

       他沉默了,普黑鹰站在原地,不卑不亢地看着他走近来,思考着他会怎样在自己身上发泄他君主胡闹的怒火。

       他在他身前停下,屈膝半跪下去,在他惊讶的目光中伸手牵起他垂在身侧的手,低头把唇印在他手背上,隔着手套留下一个微凉的亲吻。

       但普黑鹰却感觉到手套下的皮肤像是瞬间被火苗窜上来,直奔心脏而来,把里面的一切都熊熊燃烧起来。

       “……什么时候?”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

       他抿了笑,诚实道:“忘了。”

       “我也忘了。”他没有松手,脸上仍冷冷的,但眼睛比刚才还要更亮些:“你们公主的婚礼你会参加吗?”

       “当然。”

       两个国家之间顺理成章的联了姻,普黑鹰更有了天天往俄罗斯跑的理由,更何况这场战争带来的伤痛统统投射在了他身上,待在沙俄熊身边他至少会好受些。

       然而一觉睡醒发现床边的“东欧美人”变真美人还是使他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醒了?还疼吗?”眼前的美人站起身在他前额摸了摸,好听的女声里像添了被太阳照过的绵软积雪。

       他盯着那双熟悉的薰衣草色眸子,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你这是?”

       “女皇陛下的影响。”看他没什么大问题,沙俄熊坐回床边,长长的麻花辫搭在胸前,“这种情况很常见,一个国家出现了极有影响力的女王或女皇,意识体也会跟着发生改变。”

       “会持续多长时间?”他坐起来,接了她递来的水问。

       “直到她的统治结束。约翰是这样说的。”

       有点儿不可思议。他安静地喝着杯里的水,嗡鸣着的混乱脑子反复消化着这不得了的信息。

       “过阵子我要离开圣彼得堡一段时间。”她看着他喝完水,兀地开口砸下突如其来的一个通知,“到时候我送你回柏林。”

       又要打仗了么……

       “手给我。”

       她不解,但还是把手搭进了他手心。

       他沿着手套边儿挽起她的袖口,果然在她手腕上看见了新结疤的伤口。

       他叹口气,小心地把她的袖口展回去:“别老是忍着。”

       她垂眸看着他,平淡道:“不疼,习惯了。”

       他拉着她小了好几圈的手,认输般的闭了下眼,抬头看向她:“回来前给我写信,我去接你回来。”

       “嗯。”


       之后的几十年里欧洲依然处在混战之中,他们也时常为自己的国家南征北战,或从别的国家身上咬下几块肥肉或被咬下几口,但总的来说,他们的日子倒也过得平稳。


       直到换了三色旗的高卢率领着他强大的铁骑撕破三次无用的抵抗,在短短半个多月得到了柏林。

       “你大不如前了。”他跨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睨着被枪抵在脑后的普黑鹰,早在断头台的铡刀落下之后就变成紫罗兰色的瞳浮着冷冰冰的轻视。

       他仰头盯着他,背后的翅膀和耳羽沾了血污,凌乱不堪。

       高卢注意到他的视线,缓慢地眨了下眼,然后伸手轻轻抚过眼尾,像是很随意地说:“说起来这新瞳色倒挺像他,难为你一看见现在的我就想起他来。”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高卢挥了挥手,押着他的士兵收起枪退开,他也从马上下来走到他面前,“我们你死我活毫无意义。走吧,找个地方聊聊。”

       他皱着眉打量了这位不苟言笑的意识体一遍,略一思索,点了头。

       高卢和沙俄熊一样不喜欢热闹,特意寻了个偏僻的地儿,摘了帽子坐在阴影下,眉眼间淡淡的:“原本与礼我应当先与你客套几句,但现在你大约也没兴趣听,我不如对你开门见山——在攻进柏林前,我以个人名义给圣彼得堡递了封信,邀他前来柏林一叙。”

       他搭在膝上的手暗暗攥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你让他来干什么?”

       “美人难得,聪明强大的美人更难得。”高卢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都亮眼得让人难以忘却。”

       果然让他盯上了。他看着这位欧洲初恋顿时就不顺眼起来,扯了扯自己的领口诘问道:“你凭什么觉得他会来。”

       “凭他喜欢你。”

       他手里的布料登时被揪出了层层褶皱。

       高卢瞥他一眼,眸底含了些隐隐的笑意,在他漂亮的瞳里流转着月光下的塞纳河一般的波光粼粼:“当初在我们结盟后商讨利益分配,他向我要了你。当然,个人名义,毕竟国家政事我们不能乱插手。”

       他盯住了这位让许多人神魂颠倒的意识体,向来平静的眼睛里被阴影投下森森杀意:“那又怎么样?你觉得你能在不攻占俄罗斯的情况下把他们的意识体扣下吗?”

       “白日梦和现实我分得清。”他站起来,把帽子戴回头上,垂在身后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在他眼前乱晃,“但让你们能和平的再见一面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下次再见可能就是作为阶下囚了。”

       这句话里是明晃晃的威胁和嘲讽,而话说到了这种份上也没必要再进行多余的交谈,他们索性各怀心事地沉默下去,直到收信人到来。

       高卢看见近百年未见的熟悉身影,紫罗兰色的眼睛覆上浅浅一层光,虚假,又有些迷惑人心的柔软。

       确实有点儿相像,出色的容貌,强悍的实力,紫色的眼睛,同样不爱笑的性格。普黑鹰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走上前来。只是高卢像冰封了的河流湖泊,除开表层的冷硬坚冰后,深处摇曳着柔软的水草、游动着斑斓的鱼虾。而沙俄熊是真真切切的卷起凛冽寒风和漫天飞雪的冻土,坚硬得难以凿穿,只有短暂的夏季能融化一层,泥泞地困住路过的旅人。

       “来的很快。”高卢上前一步,把沙俄熊堵停在原地,“不过这并非是个明智的选择。”

       “我不觉得和约翰纠缠了几百年的你有资格和我说这种话。”他把目光移到他身上,薰衣草色映到他紫罗兰色的虹膜表层,融合成一种奇异的冰冷颜色。

       高卢眼里的笑意染上一丝不悦:“他的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空口无凭。”短短四个字直捅上肺管子不算,还在里面狠狠搅了几圈,“而且没关系你为什么要把他从海里捞出来?英国大不了换个意识体继续和你作对,你为什么要在意他的生死。”

       “我还不知道你说话能这么讨人厌。”高卢的眉尖蹙起一道很浅的褶皱,伸手揪上了他胸前悬挂的装饰,“当初选你当盟友实在是件令我后悔的事。”

       沙俄熊的目光却从他肩上错过去,落在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普黑鹰身上,眼底能看见的仍然只有一片漠然:“你让我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废话?”

       “本意是成人之美。”然而高卢欣赏的就是他这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模样,手指收紧扯了扯那些金闪闪的饰品,“见完之后就忘了他,乖乖成为我的东西吧。”

       “你可以试试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对话在诡异的氛围中草草结束,而高卢心情不错地送别了远道而来的“贵客”,普黑鹰看着他背后微微张开的翅膀,淡淡抛出一句:“杀人诛心用在他身上不一定奏效。”

       “对他奏不奏效得看之后了。目前来看对你应该是挺奏效的。”高卢转过身来,雪白的睫毛垂下来几分,如冬日积雪的松枝,“攻打俄罗斯是早晚的事,而那时候你一定会跟着上战场。”

       “当心风大闪了舌头。”

       “是么?”他扶正腰间的长剑,眸里落入阴影,“但那时候不一定由得你,还不如早些自愿留些余地。”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地面拉长的影子,半晌,吐出沉沉的一声叹息。

       他说的对,从出生开始都由不得他。

       六年后,他以敌国身份践踏了阔别已久的北方土地。

       他们的反抗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期,一路上攻占下来的每一处要塞都被付之一炬,徒留一座空城向他们无声地表明自己的决心。

       甚至包括作为他的心脏的莫斯科。

       高卢的脸色不是很好看,然而紫眸却亮得愈发可怕,直到在克里姆林宫的门口找到胸口被灼烧出一个焦黑窟窿的沙俄熊,他眼里的光才终于利箭般地钉住了他。

       他转了薰衣草色的眼睛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卢,虹膜表层反射了夕阳昏黄柔和的光,反倒被他眸中的风雪淬炼成尖刀,直指侵犯的敌人。

       “疯子。”他弯下腰,嘴角一扬,脸上竟现出一个他至今为止见过的最灿烂的笑,“不过我很欣赏疯子。”

       沙俄熊不言,高卢也不指望他能和自己有什么友好的交流,便直起腰施施然地走到普黑鹰身边,伸手在他肩上拍拍:“你带他回去。”

       他等着高卢走远,默默地走到只来过一两次的陌生宫殿的台阶前蹲下去。

       他眼里冻结的薰衣草色在他映进来时一点点软化。普黑鹰却没有看他,低了沾着细细一层小水珠的睫毛伸手把他整个抱住,纯黑的翅膀彻底展开,闪烁着光泽的残缺硬羽根根分明地张开,按照他的意愿转了个方向,拢成一个圆把他们护住。

       他抱着他的腰,小心地躲开他胸口的洞,靠在他肩头极轻极轻的呼吸着。

       “冬天要到了。”他望着被浓烟漂染成雾霾灰的天,抬手覆上普黑鹰被自己削掉就再没有长长的那半头发,声音缥缈得像远古诗人的轻吟。

       他闭上眼,在风穿过荒芜的城池的声音中“嗯”了一声。

       楚德湖上的利刃并未断折。

       法兰西这次的远征是一次未曾预料的失败,他们以为丢下意识体的帝国已经穷途末路,却不知自己踏进了致命的圈套。

       他低估了这片土地,更低估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但两位意识体并不关心他们怎么打又打到了哪儿,沙俄熊胸口的洞还未愈合,身上还不停地添着新伤。普黑鹰守在他身边熟练地帮他止血包扎伤口,默默地陪着他养伤。

       “我很快就要回去了。”在他胸口的伤口不再恶化后,普黑鹰坐在床边跟他说了这个消息。他新生出来的羽毛还有些柔软,留过伤的地方长出粉嫩的新肉,很快就能随着国家的休整渐渐看不出痕迹。

       “我知道。”他扣上扣子,平整的军装完美的遮挡住胸口的创伤,“你们刚刚联合,总有许多事要忙。”

       “我会抽时间过来的。”他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枚铁十字勋章,郑重地放进他手心,“这个送你。”

       沙俄熊看了眼躺在手里的铁十字,沉默两秒,突然柔软了眉眼,淡色的唇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常年席卷的凛冽风雪在这一刻缓下来,喧嚣的北风低了声音,冰凉的雪花抱成蓬蓬的一团团打着旋儿飘落。

       普黑鹰被它们吹进来,迷了眼睛。

       他伸手,连他的翅膀一起圈住,动作轻柔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也可以去找你。”他退开,在深蓝的军装上别了一枚薰衣草色的胸针。


       1871年,沙俄熊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来到了德意志联邦——或者现在应该换个称呼:

       德意志第二帝国。

       那只年幼的雪豹被普黑鹰抱在怀里,圆溜溜的灰蓝色眼睛打量着周围前来赴宴的意识体们,眸底的光闪闪烁烁,像好奇的幼兽,不经意间露出猎食者的尖牙。

       在简单的问候过后,普黑鹰把怀里的雪豹交给了身边的随从,低声嘱咐了几句,走到了宴会上全程一言不发的沙俄熊旁边。

       “这场宴会人太多太吵,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嗯。”

       “要酒么?”

       “多带些吧。”

       “好。”

       人群散尽后已是深夜,春日的后半夜总是还有些散不开的凉,普黑鹰陪他坐在台阶上,感觉到这股凉意从地面上直窜到他胸口,牵扯出一点儿他很久之前才体会过的忧郁。

       台阶下堆着两个空了的酒瓶,他扭头看着拆开第三瓶酒的沙俄熊,把手里燃了半截的雪茄在凝了露水的石头上摁灭:“别喝太多,在这里醉了可不好。”

       “你不是想看我醉吗?”他望着天空浓重的黑色,漫不经心地将许久之前两人心照不宣的事实说给晚风听。

       他不说话。他们认识了一百多年,所建构的默契却远超他们联系不深的国家。他浓密睫毛下的薰衣草色的虹膜被夜晚的黑色浆洗过,晕开并不清晰的深色,推翻了他那时的谎言:“其实你喝醉了以后一点儿也不乖,拽着我不松手,说了很多你对未来的期望——强大的铁血帝国,能将所有人都收服在你的羽翼之下。”

       他手里的酒瓶又换了新,台阶下的空玻璃瓶横七竖八的多起来。

       “你还和我讲了你父亲的事情。很可惜,我没见过他,传承下来的记忆中也并没有那白色意识体的身影。”

       身为异类的条顿骑士团的意识体在冰湖上的怀念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普黑鹰本也没想过要有什么好结果,没有几个人会对一个只会伤害自己的仇敌动心。

      凌晨的风渐渐温暖起来,天空也流满了薄薄一层极浅的鱼肚白。沙俄熊终于放下了最后一只空瓶,半醉地靠在普黑鹰肩膀上,他把这一侧的翅膀抻开些护住他半个身子,沉默许久后低头,嘴唇轻飘飘地擦过他染着酒气的鬓角。

       他们之间有许多事,皆无需明言。

       他这一觉并没有睡太久,没有完全喝醉的情况和他们俄罗斯意识体自古以来的强悍的醒酒体质催促着他在天亮时睁开眼,以未曾失礼的姿态向特意把他送到城门口的德意志第二帝国辞行。

       被寄托着希望的雪豹站在他面前仰着头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睛依然亮晶晶的,野心的光芒在太阳下暴露无遗。

       而且他也没想过要遮掩。

       “我爸爸喜欢你。”孩子说话从来不屑于绕弯子,纤长上挑的睫毛下的瞳圆得像颜色长坏了的珍珠,“希望您以后能常常来看望他,我也依旧会以盟友的标准招待您,甚至还可以亲如一家。”

      他挑明了自己的宏伟蓝图,野心勃勃地邀他一起执笔。

       “等你长大到有能力满足你的梦想前,先保住你所拥有的一切再说。”

       他冷冰冰地把残酷的现实摊开给他,自己翻身上马,春光融融中走回他尚且冰封着的国度。


       “那么您看我现在有这样的能力了吗?”漫天炮火中,长成青年的雪豹拎着长刀,站在一身华丽衣装的虎斑猫身侧,微微弯了眼睛,看着脊梁依然骄傲挺直的北方大国,借助国内反抗的力量把他逼入死路。

       “很抱歉。”他的眼底仍看不见什么情绪,望着他的目光和望着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区别,“就算死,我也死不到你手上。”

       “是啊,打我爹打得也够狠的。”德二豹的笑里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我真不明白,他在你这里到底处在什么位置?”

       被鲜血浸染得发亮的剑尖抵在炸得坑坑洼洼的地面上。

       “仅次于此。”

       从那座琥珀宫开始的缘分延续了两百年,终是要在他们后辈的手里终结。他们也可以抛开生前的背负的责任去过悠闲安稳的生活。


       “但是没想到你死的比他早,比我想的还没用。”在普黑鹰去找毛熊喝酒的空档,沙俄熊拨弄着串着细链的铁十字勋章,不遗余力地要把面前易怒的雪豹气死。

       至于他好大儿的余生幸福……

       关他屁事。



——————————(与琥珀宫组无关,可以不看)

小番外:

       楚德湖上的那个故事并不完整。他不记得,记得的却在他孩子醉后的胡言乱语中将零碎的记忆敲打的更加零碎。

       没有生出翅膀的雪鸮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国家意识体,条顿骑士团为利益而战,欧洲国家几乎都有他们的身影。这种情况下生出的意识体其实更像个异类。

       但他自己也并不在意,按照《使徒信经》中的教条把自己活得只有黑白红三种颜色。

       进攻北方冻土上的诺夫哥罗德是他们做出的一个昏聩决定。所有人都说,他们贫穷虚弱,谁都可以欺负。

       直到楚德湖上的那一刀,划破他纯白的衣裳留下一道细长的伤口,也在他的生命中破开一处口子,沾染上新的颜色。

       他脸上沾着血,额前的碎发和睫毛都结了一层冰霜,青紫色的眼睛翻涌着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火焰,在一张堪称可爱的娃娃脸上亮得骇人。

       年少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单调的人生经不起一丁点儿火星。

       他仿佛跟着骑士团的重骑坠入了湖水中,羽毛被打湿变重,按着他往湖底压。

       毫无防备,不讲道理。

       他们匆匆撤走,被教会看着长成少年的雪鸮懵懵懂懂地离开这片土地,不明所以的心里印下了那抹掺灰的青紫色。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总是会想起那个少年来。虽然怕见到他,但他还是很想见他,遵循自己内心的想法总是不错的。

       时隔数十年,他戴着大大的兜帽,在一处荒野上见到了他。

       他走过去,装作过路人和他打招呼,坐在另一边假装自己只是在休息。

       他对他对他礼貌地点点头。在他不经意间将自己的烦恼隐晦地吐出时,他抖了抖头顶的熊耳朵,微笑着告诉他:

       “你这是喜欢啊。”

       他随口说起自己的爱人,眼睛望着茂盛的嫩草鲜花,青紫色里是温柔的光,与他所见截然相反。

       但他这时已经听不清他的声音,他仿佛再次坠入当年的那片冰湖,甚至破开的冰层再次冰封,一点一点将他困死在湖底。

       他不知道你爱他。

       他不爱你。


       他不记得你。

       在被风吹开兜帽后,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伪装不过是自欺欺人。

       不过,无关紧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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